[万家灯火] 龙龄:所有乌鸦都是黑的(下)

(上)


(中)



       我看过旧照片,很久以前她的头发长及腰间,浓密乌黑。不知是岁月残酷还是她的不珍惜,现在头发只是微微过肩,枯燥发黄。她洗完澡,任由发端的水渍打湿吊带裙,她略微臃肿的身材若隐若现。

 

 

  我坐在客厅摘豆角,她破天荒主动站到我旁边,柔声问我:“你恨妈妈吗?” 

 

 

  久违的称谓。 

 

 

  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,也没有开口回答。她是生我也养过我的妈,是不幸嫁给人渣的可怜女人,是别人口中不检点的祸水。一开始被打,她还会护着我,时间一长,她把我推出去受皮肉之苦,她把她的痛都报复到我身上。 

 

   
  以前是,现在也是。 

 

 

  我的沉默激怒了她,她抄起另一个凳子劈头盖脸砸过来,她的怒吼尖锐得像刀划过玻璃:“你就和你爸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!你们都该死!说话啊!为什么不说话!去死!去死啊!” 

 

  我用胳膊护住脑袋,她就打我的肚子,我的腰,直到塑料板凳不堪重负断开,她才气喘吁吁起身。 

 

  我知道她为什么暴跳如雷,她想稳定过日子,可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男人愿意要她这样的女人。好不容易逮到个男人,在听说她怀孩子之后,也找借口跑了。 

 

 

  她在厕所抽烟喝酒,哭着说男人没有好东西,她恨男人,恨我爸,更恨我。因为我现在是她身边唯一的男人。 

 

  “要不是你这个小X种,我早就和他离婚了,你就该死。”她披头散发从厨房出来,手里抓着一把刀,我明明因为担心她想不开,藏起所有的锐器。 

 

  她为了杀了我,专门买了把新刀。 

 

  我第一反应竟然有点感动,这是她这么多年来,头回主动用自己的钱给我买点什么,随即我起身往门外跑,她拽住我的衣服,力气大得惊人把我甩回地上。 

 

 

  我的尾椎骨撞在水泥地板疼得要命,她举起刀恶狠狠捅进我的身体,我的左半边身体顿时发麻酸疼,她似乎没了力气,趴在我身上痛哭,又进到厨房。 

 

  我挣扎爬起身冲到门口,余光瞥见她竟然举着厚实的菜板追过来,我跌跌撞撞逃往楼下,那块菜板咚地撞到我身后的墙,她没有追来。 

 

 

  我跑到楼底抬头去看。 

 

 

  整栋楼只有我们家亮着灯,她站在阳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,明明看不清,我却觉得她的眼白布满红血丝,她在笑,也在哭,然后什么也没有了。 

 

  我看到她瘦弱的身躯化作一团阴影,从光明处坠落,除了黑暗什么都接不住她。我立在原地,感官逐渐消失,先是耳边猎猎风声,嗡鸣越扩越大掩盖所有嘈杂,最后世界全然寂静。 

 


 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陌生的尖叫,这刺耳的人声将我拉回人间,我浑身发抖跪下去,勉强抬手撑住左腹,粘稠的红腥液体不断外涌。 

 

 

  我高兴地笑出来,原来死亡这么轻松。 
   

 

  — 

 

  警方确认张九龄的母亲是跳楼自尽,肚子里还有一个两月大的胎儿,一尸两命。同时警方在对张九龄家进行彻底搜查之后发现,失踪的张父尸体被掩埋在他们家阳台花圃下,最后鉴定,尸骨并不完整,一部分骨头和皮肉丢失。 

 

 

  王九龙赶到医院,张九龄已经苏醒,看到他进病房还开玩笑:“我这真的是打不死的小强。” 

 

 

  王九龙抱紧张九龄,边哭边胡言乱语,什么他再也不觉得失而复得幸福了,什么他来养张九龄,什么老大你千万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。 

 

 

  张九龄哄孩子,好,不走,乖啊。 

 

 

  王九龙没说话,只是在张九龄脖颈上吸气呼气,弄得张九龄又痒又不忍心推开他。王九龙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什么,张九龄没听清,敷衍地:“嗯嗯,好。” 

 

 

  柔软却在颤抖的唇贴上张九龄的脸颊。 

 

 

  张九龄脸色瞬间变了,王九龙僵住不敢动,就像犯错的小狗差点跪下去,“……我我我!” 

 

 

  “没事儿,大家都是兄弟。你帮我这么多,亲一下而已嘛哈哈。” 

 

 

  王九龙听到兄弟眼底闪过一丝低落,撇撇嘴,算了,反正不急。很快打起精神和张九龄扯皮。临走之前,王九龙说,他刚刚的话都是真的,他们俩都要参加高考,而且要考到同一所学校! 

 

 

   

 

 

 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,王九龙坐在张九龄旁边嘀嘀咕咕清理第二天要带到考场的文具,还有准考证身份证。张九龄嫌他啰嗦,翻个身向下趴着小憩。 

 

 

  王九龙听见张九龄平稳的呼吸,以为他真的睡着了,悄悄附到张九龄身侧,偷亲一口脸颊,嘟囔:“我真的好喜欢你啊。” 

 

 

  他没看到,熟睡的张九龄,眼角渗出的泪水。 

 

 

   

 

 

  张九龄考得很好,甚至比王九龙还高两分。王九龙家里人商量暑期带王九龙出门旅游,孩子几年也是辛苦。王九龙把想法告诉张九龄,想拉张九龄一起去,张九龄叼颗苹果摇头:“嗯嗯。” 

 

 

  “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干嘛啊?” 

 

 

  “我妈的账还没还完,我答应高考完之后想办法筹钱。” 

 

 

  “……需要帮忙吗?” 

 

 

  “滚,老子是谁?福大命大张九龄,什么事搞不定?” 

 

 

  “是是是,老大英明。开学见啊!” 

 

 

  “记得给我带礼物!” 

 

 

   

 

 

  — 

 

 

 

   

 

  王九龙: 

 

 

  见字如面。 

 

 

  三个月没见面了,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老大我。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听说我的死讯了吧?别慌,这不是死人写的,这算遗书吧。 

 

 

  我做这个计划并不突然,只是没有告诉你。你是我十九年人生中遇到的,最善良最帅气对我最好的人,真的,我仔细回想了一下,除了你,对我最好的只有菜场那个卖油菜的老婆婆,你有空帮我去看看,如果她还在卖茶就买点,不准讨价还价,也不准跟她说我走了。 

 

 

  其实我也喜欢你。 

 

 

  在你喜欢我之前我就喜欢你,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读高中,我妈发现给我去学手艺的钱被我拿去读书,打得我现在还有疤。但是我不能接受你,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,你也看到了,我死了,我们阴阳相隔。 

 

 

  就算我不自尽也会死,我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。那次暑假我妈还是把我卖给了那些男人,她说你是我男朋友,肯定都跟你睡过了,帮她做点儿生意怎么了。你说我妈怎么想的啊,但我有什么办法,每次我被折磨得半死不活,她就会抱着我哭得像奔丧。 

 

 

  她其实是怕我也走了,不要她了,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。 

 

 

  你要好好读书,谈恋爱,男的女的我就不过问了,反正你喜欢就成。出息了别忘记给我烧点纸啊啥的,其他的不用,记得烧电视机,我还想看球。 

 

 

  也没什么遗憾的了,世界上所有的乌鸦都是黑的,我怎么飞得出去呢?好在幸与不幸都有尽头。 

 

 

   

 

 

  你永远的老大张九龄。 

 

 

  1999年8月21日于家中。 

 

 

   

 

 

  — 

 

 

  2011年的时候,王九龙有幸得到科比中国行的门票,他提前给公司请假,收拾前往南京。同事惊讶地问:“没想到你喜欢NBA啊!” 

 

 

  王九龙笑笑:“恩,朋友喜欢。” 

 

 

  他到南京赶上雨季,到体育馆时下着大雨,球迷和看热闹的群众把路围得水泄不通,王九龙压低自己的鸭舌帽,很想把伞收起来,反正被挤得歪歪斜斜,雨水毫不留情落到身上。 

 

 

  现场看球还是第一次,王九龙记忆回溯,那年两个男孩,肩并肩挤在一起做贼心虚地看球。他被全场整齐划一的“MVP”拽回注意力,一眼看到前面有个姑娘衣服印着只黑乌鸦。 

 

 

  王九龙鬼使神差摸出手机,馆内信号不佳,但查个百科还是挺快,他搜索“白色的乌鸦”,深呼吸几下才按了确定,竟然真的有,还有好几只。互联网时代什么都很便利,足不出户动动手指就能知天下。 

 

 

  王九龙吐出一口浊气,混在身边疯狂的人群里呐喊,声嘶力竭叫“MVP”,热血在体内沸腾,口干舌燥浑身发麻也没停下。二十九岁的他早就学会隐藏情绪,应该说,在他十七岁时,所有夏天已经结束了。 

 

 

  王九龙的泪水流到下巴,整整十二年,他才明白幸与不幸,都会有尽头。 

 

评论(58)

热度(592)

  1. 共2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